幸好初夏刚至，不然要是在冬天，睡觉可是个大问题。眼睁睁盯着已成一遍废墟的燕子面馆，燕子西施首先想到的就是睡觉问题。如果在冬天，她真得冻死在街头，但现在完全不必担心这个问题。因此，当她远远看见自家变成了一堆堆倾圮的大石头时，她心里平静得没有半点波纹，相反那仅剩的一亩三分地像一只机灵的小鸟一直在她干瘪的脑子里盘旋。
对啦！我手中还有这几亩农田啊！她想，这即将被征收的一亩多农地可作为新的革命根据地，作为她奋战到底的最后堡垒。思路一开便一发不可收拾。于是她在心中暗暗决定，今晚就搬到田里过夜。只是--可怜了手中这几件名贵的衣裳。她对着它们说，先暂时委屈你们几天，等老娘革命成功了，自然有你们展现美丽和高贵的时候。想到此处，她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相对于燕子的镇定自若，雨轩惊吓得瞠目结舌，久久说不出话来。她的家完了，彻底完了。不到两天的时间，他们一家人瞬息间变得一无所有！而在昨天，吴晧熙还承诺要替她保住燕子面馆--当然，后来他又反悔了，记得他曾说什么“箭在弦上”、“非拆不可”。不不，一切都乱套了：晧熙昨天根本没有说过这些话！
她发热的脑袋忽然浮现出吴董事长那张既严肃又慈祥的脸孔。他是个好人，一位正直的企业家，人父的榜样--难道真是这样吗？她倏地又想起那间小黑屋，那些狰狞凶残的暴徒--吴芗丕好像此刻就站在她的身后，正等待时机趁她不备把她摁在地上，然后痛痛快快强暴她……
她捏了捏脖子，喉咙刺痛得好像塞满了细沙。突然间她神经质地叫了一声，转过身，想一把推开吴芗丕，以此挣脱他的魔掌。不料自己整个人重重摔在了地上，后背刚好撞到一块长着菱角的大石头。她又叫了一声，腰板疼痛得站不起来。真倒霉，她想，一不小心闪到腰了。
“妈！”她发出一声低微的求救信号。
燕子瞟了女儿一眼，一副爱理不理的神情。她正蹲在一堆废石上聚精会神地想事情，女儿的一声叫喊让她十分地不爽快。约莫片刻，她极不情愿站立起来。心想要不是小号给她了买几件衣服，不然她真得好好收拾下自己的女儿。这个吴雨轩越来越不像话！别以为你有一副好脸蛋，便可为所欲为！
她扶起女儿，带着恼怒的眼光和埋怨的口气说道：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我们一无所有，知道吗？一无所有，也就是什么都没有！连喝口水也没有。反正你自己想办法，我是没钱治你这个腰的。呸！真是泄气，撞鬼了。怎么这样倒霉啊！还好不是发生在我身上--”
“妈你说完了吗？”
“怎么？翅膀硬了？敢顶嘴啦？”燕子吆喝道。
雨轩低下了头，不再说话。她非常害怕燕子尖锐的叫喊声引来一群看客。
“你自己想办法吧，总有地方可以供你睡觉。”她说，“晚上我就到鱼场那边睡。”
雨轩想起她家分得的一亩多农地被妈妈出租给同乡一个村民养殖水产品，他在鱼池的上边盖有一间草房子。
“会不会被拆掉了？”雨轩不安地说。
“拆个屁！闭上你的狗嘴！”燕子气不打一处来，骂道，“我真想拿只绣花针封掉你张乌鸦嘴巴。那人跟我说下月把鱼捞完了才走，他已经跟钢铁厂谈好了。”
“他要是不肯让你住进去呢？”雨轩鼓起勇气继续问。
“他敢？我免费给他守夜，他感激还来不及呢？敢赶我？”她突然又大叫一声，指着前方一个人影，“你小子看什么看，过来！”
吴克新乖乖走到她们母子跟前，目光中溢满了喜悦和欣慰。
“阿姨，雨轩，你们总算平安回来了！”他难掩内心的激动，说。
“平安个屁！”雨轩刚要回话就被燕子姨抢了正着，“我告诉你小子，她差点就被吴芗丕给欺负了。平安个屁！平安？笑死人！”
克新屏住呼吸，就像被人狠狠地捂住嘴巴和鼻子一样难受。雨轩满脸通红，眼角泛着泪光。不，不是这样的。克新晃过神来，眉头动了几下，脸上绽放出一缕笑容：燕子姨说“差点被欺负了”，那就是--
“哭什么哭！”燕子姨嚷道，“我最看不惯你动不动就掉眼泪。我们一家人就是被你这幅哭相给哭倒霉的。”
“阿姨--”
“你别插嘴！”她忽然灵机一动，马上收敛起愤怒的表情，心平气和地说道，“小新啊，给阿姨透露点行情。可不得跟我说什么都不知道，你可是乡政府的民兵。”
“他们，”他瞥了一眼雨轩，她已经不再流泪了，“短短一天的时间，他们拆掉了六栋房子，乡--乡长带的头。”
“妈的！还有一栋呢？”燕子好奇地问。
“水泥叔天天抱着一只煤气瓶坐在屋顶上，”克新不无担忧地说，“他们谁也不敢下手，一直僵持到现在。”
“妈的！”燕子吐了一口唾沫，喊道，“也就是说，他们专挑男人不在的时候下手。嗨，我不该怂恿他们去什么北京。现在倒好，北京没去成，房子没了。看来是我害了他们，害了老族长。你知道不，老族长为了救雨轩，喝下了吴芗丕的臭尿，黄黄的那种。老族长也为了救我，被我用吴芗丕的皮鞋扇了几巴掌。上帝啊，原谅我这个罪人--不，我是不可饶恕的。”
克新张目结舌，内心狂风暴起。这么说，是老族长救了雨轩。他心底里说：谢谢老族长，雨轩才逃过一劫。他偷偷瞅了雨轩一眼，她似乎变得更加坚强，不再是那个哭哭啼啼的女孩子。
“吴芗丕父子一向就看老族长不顺眼，”其实克新对老族长也很反感，“但他竟然能干出这种事，简直是丧尽天良！”
燕子姨居然掉出了几滴泪水，吓得克新往后退了一步。他忽然觉得燕子西施真诚的哭泣比吴芗丕的罪恶还要可怖。
“老族长一向对我跑进教堂念经颇有微词。他常说，念什么经啊，有什么好念的。不，刚开始他是非常非常的不满。”燕子姨回顾往事说，“后来他见我天天拉拢别人进教堂，干脆宣布禁止所有信耶稣的村民踏进祠堂一步，平时没有祭祀活动也不行。那段时间他一定恨透了我。告诉你们，他还偷偷跟我谈判了好几次。只要我不再宣传什么上帝耶稣，他就帮我弄个低保户的名额，然后，然后我痛痛快快地答应了。”燕子姨咯咯笑了一声：“是啊，他一定以为我是个小人，恶毒的农妇。可是他居然不顾一切救我们母子俩，救我们这两个异教徒。这倒是我万万没想到的。雨轩，”她注视着自己的女儿，“老族长是我们的大恩人，以后你和小号得好好报答他。”
雨轩点点头，说：“我们会的！”
“阿姨--雨轩，我--”克新听到“小晧”和“我们”，又像被人锁住了喉咙，这次背后的人是吴晧熙，“我得跟你们说，现在全村的人对吴晧熙意见很大，自然会迁怒到雨轩身上来。我想这也是很自然的事。老族长不就是被吴晧熙的爸爸给害的吗？”
听燕子姨称呼晧熙为“小晧”，他不禁心凉了一大截，自己倒是名副其实的热脸贴着冷屁股。我吴克新算个屁啊！他在心中喃喃自语。
燕子沉默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心中慢慢盘算起吴晧熙这个未来女婿给她家带来的利弊。权衡完毕后，她得出这样的结论：只要远离南朝这块是非之地，吴晧熙是吴雨轩顶顶的最佳配偶。至于你吴克新就死了这条心吧，别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心思，你还真配不上我燕西施的女儿。
“我们走，女儿。我扶你，”燕子突然温情般说道。
“雨轩怎么了？”克新惊讶地打量起她。
“可能闪到腰了。”雨轩说，“今晚我去老奶奶家，这段时间我就住在那里。”
她想，妈妈是极不情愿见到老奶奶的。她总是对女儿说，这个老女人太有气质，一下子就能把她燕子西施比下去。于是她笑着说：
“妈，我自己慢慢走过去就可以。”
“我扶你走过去，阿姨--”
“不用！”燕子姨冷笑道，“不捞你费心，克新。我们自己会走。”
克新颤抖着放下那双已举起的手，手掌不停地一张一合，最后紧紧地攥成拳头，带着无奈和怨恨的眼光目送她们母子的身影在他眼前慢慢消失。
雨轩想跟他说声“对不起”。可是燕子在场，她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克新的话，她听得明白；但她知道他没有任何恶意，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好。她知道他喜欢她。
妈妈说得对，她可能就是一颗倒霉星。如果没有生下她，燕子的丈夫可能就不会抛家弃子，所有的一切都得改写：他们会是幸幸福福的一家人。不然，现在克新就不会带着仇恨的眼光盯视着前方这两个可恶的女人。她不敢回头，生怕对视上他那双犀利得可怕的眼眸。等她下定决心回眸一瞥时，身后尽是一遍狼藉的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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