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很多种狭路相逢，但没有一种比今天这种场面更令人……兴奋的了。
容华很兴奋。
羿清也很兴奋。
因为，这一场雨，对于诸务缠身的二人来说，都算得上是一场阻挡了行程、打乱了计划的烦心雨，白白浪费了许多的时间。但，既然能够遇上对方，就证明了这场雨有其独到的用处，令人很是愉快，非常愉快。
“在雨下来之前，容某身边一个擅长辨识气候的属下断定这场雨一旦开始，会下上整整一日一夜。想到至少到明日才能启程，容某正感无聊时，羿将军就来了，看来是上天的安排，让容某不至于虚度了这段时间。”容华道。
这座庙宇的正殿，早在他们踏进之初，高泓为免屋宇失修漏雨，命属下在屋顶铺了一层军中所用的防雨油布，以重瓦相压，故而外面纵有滂沱雨势，殿内未见雨意。
羿清一行到来后，兵士们在闲置的侧殿、佛堂等地住下，遇有漏雨之处，冒雨走上屋顶铺设苫布，也有在长廊之下搭设帐篷，十几人挤作一处暂且栖身，左右也比在这样的大雨中行进要来得舒适。
容华作为先到行得先为入者，邀请羿清进正殿小坐。羿将军也不客气，持酒而入，邀对方雨日长饮。
大殿中央，以石为基，四遭有青砖围护，一堆火燃正盛。
以这堆火为分界，容华、羿清置身两个殿内既有的竹编蒲团上，后方是各自属下。
两人初打照面，对彼此的目光既无回避，也无隐藏——既然于私于公，对方都是自己无法忽视的存在，索性看个仔细明白。
而后，依遁先入为主的惯例，容华先行开口，做了方才那个不温不淡的开场白。
“容城主是这么想的么？”羿清手执一碗热酒一饮而尽，“在羿某看来，上天做这样的安排，应该不止是为了给容城主打发时间。”
容华挑眉：“那么，在羿将军看来，天意又是如何？”
“天意从来高难问。”羿清声语清朗，“只是，羿某擅自揣测，认为羿某与容城主一同被困在一场雨中，困于一座庙内，就像是在宣告一个开始。”
容华似笑非笑：“羿将军真是直白。”
羿清眉峰一扬：“羿某讲话从来都是直中肯綮。既然与容城主是以两军之首的身份相见，更要贯彻军人作风，直接简省，抛却赘述。”
容华依稀记得，自己曾看过这少年一面的。当时就在平城城前，一个用热烈爱慕的目光注视着容缓的瘦弱少年。那张面孔，几乎难与眼前这个身形高拔眉目坚毅的男子产生任何重合。
而羿清也大概记得与容华此前那一面，很不愉快的记忆。一头灰土逃亡路上的自己，与一袭清贵紫衣的平州城主，不用想，也能知道会产生怎样一边倾斜的对比。
“两军之首？”容华对自己的不厚道不做掩饰，“原来羿将军已经独揽明州兵权了？失敬。”
羿清一笑：“早晚之事，何足道哉？”
羿清身后副将目光一冷，神色间尽是不以为然。
容华并未忽略这一处，揽前眼前酒碗，道：“容某祝羿将军早日遂心如意。”
羿清回之自信坦然：“承阁下吉言，羿某自当不负阁下期待。”
后方的副将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这位羿将军真是胆大包天，这是狼子野心，从城主与大小姐那边公然夺权了么？不能等这雨停，要赶紧把这消息递送出去才行呐。
卫义觑了身边这人一眼，低声问：“葛副将可是着了寒气打起摆子了么？怎么感觉你在发抖？需要卫某去把随军的大夫叫过来看一眼么？”
“无须担心。”副将深知此人是羿清心腹，毫无深谈的意愿。
“不担心怎成？军中同袍，同生共死，休戚与共，卫某怎能眼看葛副将身子不适而无动于衷？”卫义话声忠厚，眼神却锐如刀锋，“接下来，还有一段长路要赶，葛副将的身子倘若熬个不住，怎对得起你家中老小？”
副将的身子这次是真的抖了一下，双眸直视对方：“你这话……”
“嘘。”卫义示意前方，“主子正在议事，我们身为下属，还是莫要擅自发出声语得好。”
副将面皮抽了抽，一阵冷风从窗口灌入，再一次令其身发颤抖。
“羿将军快人快语，真乃军伍中人本色。”容华的声音算不得高，在门外雨声的加扰下，却能疾速得当地传入殿内每人的耳中，“既然羿将军喜欢把今日当成一个开始，容某也不妨再揣天意，这不仅是一个开始，或者也是一个结束。所谓不破不立，惟有把那些已然腐朽的的打碎、摧毁，令其真正结束，方能清除废墟，再建楼阁。这碗酒，容某祝羿将军，也祝自己，都能将心中所想付诸实现，梦想成真。”
羿清瞳心内微光疾闪，冁然道：“容城主真是有趣，一碗酒要祝两人都能梦想成真，老天倘若正在聆听，想必要为难的吧？”
容华一碗酒尽，将空碗交与身后高泓，笑道：“看在本城主第一次被人说有趣的份上，贪心一点又如何？”
羿清双眉紧锁，若有所思。
那名副将忽然迈上前来，讪讪一笑，道：“容城主您请看，这里明明是一座庙宇，大殿内却连一尊佛像也没有，看来时逢乱世，即使是神佛，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坐享香火。大家都该知足常乐才对，您说呢？”
容华淡哂：“羿将军的手下中颇有一些人才呢。”
羿清面色如常，眸光倏地睨向卫义。
后方大踏步迈了过来，一手架住副将手臂转向门外，沿着前廊直向右侧的耳房走去。
容华悠然道：“羿将军所指的开始，想必也包括了这一点。”
“容城主真是敏锐，一眼就发现了羿某身边的异类。”羿清朗声放笑，“借容城主的吉言，羿某顺势清理一根杂草，权且当成打发时间，可好？”
这二位……未免有点过于“相亲相爱”了吧？高泓、卫义脑中都冒出这个念头。
从见面到当下，没有剑拔弩张也就罢了，居然谈笑风生得完全不像是在虚应公事，端的是教人大开眼界呢。
“啊。”羿清突然低咒一声，不胜懊恼，“小容兄弟亲手为我做的袍子居然弄脏了，卫义，回头记得帮本将军记得找一家最好的洗衣铺子好生浆洗一番。”
啊，来了。卫义口中应着，如是想道。
“高泓，我们也带了酒吧？是缓儿最爱的栀子花所酿的酒，拿过来也请羿将军品尝一下。”容华道。
啊，来了啊，来了。高泓口中应着，这般忖道。
这样的雨天，真是适合看戏解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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