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慧就那么倒了下去，飞溅的血落在容缓脸上、手上，温度烫得惊人，她却寒彻心骨。
平生第二次，尝到了恐惧的滋味。而这一次，恐惧犹在延长，无延期的延长。
从兰慧倒下的那一刻开始，到巡防营的人闻声到来，到兰慧被送往最近医馆急救，到莫离将她们接回城主府，到兰慧气若游丝地在榻上过了一天一夜……容缓一直处于恐惧中。
“缓缓，你好歹也去睡一下，这里有我。”兰心再劝。
容缓起身：“好，兰心姐姐在这里守着，一步也不要离开，有任何事便来叫我。”
兰心暗松了口气，点头道：“放心，我和兰慧做十几年的姐妹的，她的生命力我最是清楚，不会轻易束手投降。”
容缓唇角动了动，本意是想做出笑容慰己慰人，却抿出了一个近似哭的弧度，转身之时，一滴泪终是垂下。
兰心一怔：这是第一次看见缓缓如此。
兰慧说过，听说夫人逝去的讯息时，缓缓曾悲恸到崩溃，一连三十几日昏昏沉沉，长夜里低哭不止。那时，她不在身边，不曾见过那样的缓缓。在她的记忆中，缓缓从幼年时被从雪地抱回，承欢夫人膝前后，无论初入府时被储何城主府的恶婢欺凌，还是被心怀嫉妒者推进湖中九死一生，一滴泪也不曾流过。即使伤痕累累，见到夫人时也能立刻笑靥如花。
别人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对缓缓来说也是如此——她的眼泪，只有在触到心底最软弱的那一处时才会流下。
容缓脚步尚未迈出门外，听得门外传来话声——
“兰七姐姐，那个大夫说兰慧姐姐熬不过这两天了，这是真的么？”
“少给我胡说！”兰七厉叱，“兰慧是陪着姑娘最久的人，也是一同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岂会过不去这道小小的难关？”
“可是，大夫都那般说了……”
“大夫说了是大夫的事，你如果做不了任何事，与其在这里哭哭啼啼，还不如到庙里跪着，求菩萨保佑！”
说得对呢。容缓举袖拭干泪痕，走了出去。
廊下，兰七看似面无表情，眼里却似有岩浆喷涌。
芳芸哭成泪人，抽噎不止。
前者听得声音，回身见是容缓，俯首：“姑娘。”
容缓面色平淡：“那些刺客的追查如何了？”
兰七禀道：“宋夫人派出全城搜查的人回来禀报，一家客栈曾收过几个江湖卖艺的住客，一气交了半个月的房钱，在刺杀事件之后再未回去。暗卫们遁着这张线索，查到那些人最后出现的地方是距离姑娘遇刺的露嘴巷最近的方正街，在方正街一家小院内发现了一些换下的衣服以及伪装所用的药粉，眼下正遁着这条线继续搜查。如今四门盘查极严，那些人插翅难逃。”
容缓忖道：“卖艺者这个身份虽然暴露了，但偌大的葛城不会只有一家卖艺杂耍的班子，倘若他们以同行的身份向对方求助，或者混入商队中，四门哨卫如若太过严苛，极易抹黑宋城主与宋夫人的声誉，反会令得亲者痛仇者快。当从源头上杜绝这类事情的发生，对外公布，刺客用得是长及五尺、形若柳叶的长刀，无论他们会不会分头行动，人数至少五人以上，其中至少一名为女子，客栈、商队、杂耍班俱不得收留那等可疑之人。”
“只是不得收留就可以了么？不如悬赏捉拿？”莫离走近过来，“告知全城百姓，凡见那等人，俱可到城主府报信，必有重赏。”
“不妥。”容缓摇头，“那样的话，那些人走投无路，必定穷凶极恶，倘若因此大开杀戒，百姓不免遭殃。”
莫离颔首：“我明白了，我这就命人去张贴告示公告全城，手持柳叶长刀、五人以上、至少一名为女子的凶徒，无恶不作，以屠杀平民为乐，普通百姓见了，一定要避之远之，且不可轻易近身。”
将对方说得这般不堪，是为了激怒对方找上门来么？容缓旋即明白了个中用意，迟疑道：“如此，会令全城百姓恐慌。”
莫离摇头，神色坚定：“百姓们闭门不出，正好可将隐身行人间的凶徒显露出来。四城有哨卫森严盘查，街间有巡防营密集巡逻，他们必须寻觅藏身之地。百姓们既知对方恶处，即使被迫收留，为求活命也必定设法联络外方，我再派人挨门挨户搜查问询，兴许就可以引得这些人主动现身，前来城主府自投罗网。”
容缓穆稍作思量，道：“既然走不出这道城门，被逼到最后，刺客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大开杀戒杀害平民，但那样会暴露藏身之地，惹来重兵围捕，越发无处可逃。如此，只有破釜沉舟，刺杀城主，引来城中大乱，说不定还可趁乱逃出生天。”
莫颔首：“届时，我会让相公移住别院，我自己在寝楼内等待他们的到临，布下天罗地网，哪怕三头六臂也逃不出去。”
“莫姐姐费心，多谢。”
莫离不无愧色：“不必谢我，是我对这城中的治安治理不力，诸使凶徒有机可趁，危及到妹妹的性命。”
“敌暗我明，明处的人无论如何防备，暗处的人都会找到下手的时机。若非巡防营的人到了，如今命悬一线的绝对不仅是兰慧姐姐一人。”她抿了抿唇角，“先前我拜托过姐姐的事，如何了？”
“妹子放心。我用了八百里加急，只要那位堡主身在堡内，三日内一定要把人请到！”
“莫姐姐提醒了我。”容缓丕道，“为防万一，放出风去，容缓葛城街头遇刺，生命垂危，行将不治。”
莫离恍然大悟，向身边随行的丫鬟当即布置，待丫鬟领命去后，回首道：“如此一来，如果她不在家中而在江湖，听到消息应该会赶来此处。“
容缓双眸深暗：“如今，也只有一赌了。”
“妹子莫急。”莫离柔声宽慰，“我已经将城中最好的大夫都请了过来，有他们在……”
“可是，可是，适才那位大夫说兰慧姐姐许连今夜都过不了，呜呜……”哭声又起，芳芸突然插进话来。
兰七眸光一凝：“主子们说话，芳芸你插什么嘴？”
芳芸掩面，泪水从指缝涌流而出：“都这般时候了……呜……兰慧姐姐为什么要冲上去……呜呜……兰慧姐姐没有把我推开的话……呜呜……”
“兰慧姐没有冲过去的话，此时躺在那里就是姑娘。”兰七面色凌厉，“对你来说，是姑娘受伤比较好么？”
芳芸丕地窒住，片刻后再度失声痛哭：“兰慧姐姐是好人……呜呜……对我们很好……对芳芸很好……呜呜……不该是这个样子，不该……”
“你才认识兰慧姐有多久？又懂得兰慧姐什么？她把姑娘看得比她自己的命还要重要，这也不是第一次……”
容缓面上毫无起伏：“不得争吵。”
兰七施礼应声。
容缓看向面色苍白凄惶不已的少女：“芳芸退下好生将养，这几日不必过来伺候了。”
“……是。”芳芸脚步虚浮，失魂落魄地下去了。
莫离欲言又止：“容家妹子……”
容缓摆手：“无妨的。”
无妨的，无妨的，兰慧姐姐，你一直配合着缓缓的脚步，从未有一次让缓缓失望。这一次也请你……请你答应缓缓，一定要留下，留下来……缓缓求你。
这一夜，容缓泪湿枕衾。
守护在榻前的兰七看着容缓在梦中一次次的哭泣低喊，一次次俯下身来，擦去她的泪水。
*
刺客的搜查在继续，而边族部落的起兵之势也在继续。
容缓不想褚玉到来时葛城正值围城之困，将之前战策稍作调整，决定以诱敌之计将边族部落的联军引往北部山下。王保王将军全力配合，兵马调度顺畅无阻。
但兰慧的情形，却越发的不好了。
这时，莫仇回来了，并因听到了容缓被刺伤重之事，直接来到了葛城的城主府。
当初，拿下青州城之初，莫仇即向容缓告假，回往阔别许久的家乡，一为省亲，二为达成容缓派遣的秘密使命。
“缓缓，这里所有人都不敢把真实的情形说破，一直和你一起掩耳盗铃，坏人只有我来做了。”莫仇看过兰慧之后，面色沉重地找上正在后院亭内疾书的容缓，“我听兰心说，兰慧已与姚宽成亲，你也派人去叫了姚宽，但趁着如今战事未起，尽快让姚宽得知事情的严重性，兴许还来得及让他们夫妻见上最后一面。”
容缓握笔的手指刹那血色全无。
莫仇眼中泪光闪现，道：“我知道你不想接受这个现实，但事情已然发生……我会为兰慧报仇，会把那几个长刀人……”
“那几个长刀人只不过是刀，没有用他们的人，这件事不会发生。”容缓厉声道，“这件事，无论背后是谁主使，我都会让他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缓缓……”莫仇大步迈到桌前，单膝跪地，双眸沉重凝望，“很久以来，你是我们的心和脑，我们是你的手和脚。如今，你更是我们的主心骨，我们的领路人，只有你，才能带领我们继续前行。兰慧之事，我们都是痛彻心肺，但越是这个时候，越要镇定如昔，莫因伤痛乱了心智，使主使者称心如意。”
容缓咬唇，双眸覆低，吞下涌到喉口的哭意——
还不是时候，还没到时候，兰慧姐姐，不到最后时刻，我不会放手，请你也莫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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