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遗复一手扶额，嘴角却是溢出瘆人笑意。
“想不到我心思如此缜密，竟也有疏漏的一天，当初我倒是觉得此事完全不必多想，她若是不去也便罢了，可她若是去了，定是有去无回，到那时，你温凉寒一定会将这笔帐算在皇上的头上，只可惜，事后我只顾着好奇为何陈卿没死，却忘了你交代我的那茬了。”
忽然，他发出无端哂笑，“不过那有如何呢？反正她上次大难不死，可这次，却是必死无疑了！”
说完，蒋遗复将手中长剑一扔，转身一扬手。
“收拾掉。”
“是！”
话音刚落，陈卿突然开口。
“你和皇上到底什么恩怨？反正我们也在你手里，不如你就告诉我们，你这样让我们半知半解的，死不瞑目怎么办？说不定还会半夜去找你。”
陈卿的话叫一旁的官兵忍不住嗤笑，蒋遗复却是霎时转身，一双眼里满是恨意，叫人看来不寒而栗。
“你怎么知道我对付的是皇上？”
陈卿耸耸肩：“你表现的还不明显吗？你并非想置他于死地，而是想让他众叛亲离，弄得个千夫所指的下场，从垛石死了几百号人开始，皇上在百姓之中便开始议论纷纷，我虽和皇上相处甚少，但是也知道他视江山社稷重于自己性命，若是让他成为人们口中的一代昏君，便比杀了他还要他难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等我们死后，你便会一步一步让他身边的贤臣个个离他而去，随后慢慢沦为昏君。”
蒋遗复走到陈卿身边，缓缓蹲下看她，眉间一挑：“说实话，我倒真舍不得杀了你，你这姑娘这般聪明，日后若是能为我所用，定能和我一起干出番大事业来。”
“公公说的也是，我也不想死。”
陈卿转头看了一眼温凉寒，“反正温家也没落了，还不如大难临头各自飞，公公若是不嫌弃我，我愿意效劳左右。”
蒋遗复眼前一亮，说实话，他对陈卿的好奇，当真不是一天两天了，若是她说的是真的，那日后必能成为自己的得力干将。
不过他也知道陈卿这人一向狡猾，说话更是信不得。
“如果你真心如此，那便杀了温凉寒，我当即便放了你。”
陈卿利落起身，随即拾起蒋遗复方才扔的长剑，对准了温凉寒。
蒋遗复有意往后闪躲，避开了陈卿的攻击范围，他知道这陈卿鬼的很，指不定这剑锋霎时就捅进了自己他肚子里。
“卿卿，能让你活下去，我愿意为你去死。”
蒋遗复站在陈卿身后，轻拍手掌：“好一出生死离别的好戏啊，陈卿！还愣着干什么！要想活下去，便给我杀了他！”
陈卿道：“你急什么？我只不过在吸引你的注意力。”
原本蒋遗复就在小心提防，可陈卿冷不丁说出这么一句，倒真叫他反应了几秒。
突然，一枚暗箭飞过，直直冲着蒋遗复后背心口处射去，陈卿即刻转头，打算若是射歪了及时补上一剑。
就在那箭马上就要刺入蒋遗复身体的那一刻，顿时断为两截，一下子失了力，掉落在地上。
是一枚飞镖将那箭拦了下来。
蒋遗复顿时飞身到几米远的地方，抬头看向方才那飞镖飞来的地方。
井音的身影一闪而过，隐约能看到他冲自己扬了扬手，蒋遗复知道，这是告诉自己，他这是最后一次帮他了。
一见形势不妙，蒋遗复再也不想耽误，当即一手化拳，朝陈卿飞去。温凉寒立马夺过陈卿手中的剑，将陈卿往后一拉，重新和他打了起来。
不过这次两人倒是速战速决。
因为暮稀仙人到了。
他凭空飞出，直接一掌便将蒋遗复击溃，直接摔落在地上，当即口吐鲜血。
暮稀仙人眉头微锁，自高而上看他：“你昏过头了。”
蒋遗复捂着自己的胸口，挣扎着起身，慢慢爬到暮稀仙人脚下，在他面前跪下。
“徒、徒儿，拜见恩师。”
暮稀仙人却是退后一步，冷淡道：“自你出未眠园那一天起，我便不再将你视为我的徒儿，你也自然不必拜见我。”
蒋遗复跪着往前一步，仍是满心虔诚。
“恩师救命之恩，徒儿此生难忘，今日恩师出面，我便知道我定是输了，但是人死可以，礼节不能丢。”
他这话说的倒是不错，他和温凉寒虽然都是暮稀仙人的弟子，但是比起功力，他们二人合力都打不过暮稀仙人，方才暮稀仙人那掌的力道，仅仅五成力气，便足以可见他有了杀心。
这时，温府外忽然重新传来了撞门声，蒋遗复带来的人开始接二连三去堵住大门，谁知大门不堪重负，当即变得四分五裂，大批官兵闯了进来。
皇上也来了。
新来的官兵足足是一开始的五倍之多，将温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蒋遗复艰难抬头，对上轿辇上的皇上尹鸩。
只听他冷笑一声，道：“方才温凉寒还说我演技不错，看来这演技最是厉害的，还是皇上啊。”
皇上还没开口，陈卿先道：“蒋公公，你错了，不是皇上演技好，而是你被感动了。”
她走到蒋遗复跟前，“你小心算计，心思缜密，成功了这么多次，可唯独这最后一次，动了恻隐之心，便没法思虑周全。”
蒋遗复朝地上吐了口血，一脸不屑：“我这人，生来便不知道什么叫恻隐之心。”
陈卿笑道：“是吗？那为何皇上想抄了温府不即刻便派兵，而是非要等到今日？这种纰漏一想便知，可你偏偏疏忽了，据我所知，怕不是因为皇上在王爷面前说，无论如何，不能让你去送死吧。”
蒋遗复沉默了。
唯一一次的感动，竟是骗局。
他重新看向皇上尹鸩，眼睛几乎就要瞪裂，“尹鸩，你骗我？”
皇上一脸平静，淡淡道：“你不也骗了朕几十年吗？”
蒋遗复一征，随即哈哈大笑。
是啊，他竟还心存抱怨？
难道他心里就认定皇上该信任自己？骗人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怪别人骗自己？
“公公救我！”
高升的声音传来，连带起初的官兵都开始喊叫。
皇上派的官兵将他们一一押走，蒋遗复看着他们个个身上被拷上铁链，眼角竟流出了泪水。
这好像是他这辈子第二次流泪。
就连他为了进宫要成为宦官之时，他都忍住没流下一滴眼泪，可现在那滴眼泪，映着他满头银丝，竟那么刺眼。
那群士兵是他偷偷派遣入皇宫中的，这么一批军队，要他无声无息隐于皇家官兵之中，足足用了他十年的时间，可现在，却是满盘皆输。
这时，阿玄和尹仕辰也骑马赶到。
“儿臣报告父皇，垛石里暗藏的党羽已被儿臣尽数围剿，归顺着也都拉回了京城，正等您发话呢。”
尹仕辰声音洪亮，传到蒋遗复的耳朵里倒是叫他喷溅出一口热血。
原来昨日皇上谈及垛石混乱，竟是已经发现了自己的藏兵，将自己唯一的后路给生生掐断了。
蒋遗复忽然挣扎起身，双目猩红，满口的鲜血更是刺眼。他来回指着皇上和温凉寒，似笑非笑，声音十分轻微：“好啊，我输了。”
“我输了，我输了……”
他的悲凉声音在空中回荡，可他却又忽然大喊起来，像是在怒吼一般。
“娘，儿子对不住你！”
说完，便抱着头，双肩抖动，哭的泣不成声。
皇上见他举动，一手微微收紧。
“你潜伏在朕身边几十年，朕待你不薄，甚至哪怕到了现在，我都觉得你也是真心待我，到底是为何？！要置朕于生不如死的境地？！”
蒋遗复哭声渐缓，一眼绝望看向陈卿。
“陈卿，你不是聪明吗？那你告诉我，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陈卿摇了摇头，道：“我不知，这个秘密你藏在心中几十年，我又岂能轻易窥探？”
听她这话，蒋遗复居然面露一丝失望神色：“原以为你能懂我，看来还是我自己自作多情罢了。”
陈卿道：“死到临头，还没有人听你讲讲这几十年的境遇，不觉得可惜吗？”
蒋遗复道：“你说的不错，我单打独斗了几十年，就连井音也是最后才告诉他，现在想想，自己藏在心里那么多年的怨恨，若是不找人说道说道，倒也可惜。”
暮稀仙人背过身去，默默闭上了眼睛，运用内力发散了自己的听力，叫自己沉溺在一处安静之地。
蒋遗复瘫坐在地上，伸手摸了摸自己带血的拂尘。
“陈卿，你可还记得，当初你在垛石茶馆听的那出戏，你听的那么认真，那么专注，听到最后都忍不住拍手叫绝，戏中那骁勇善战的皇上，那明大义的皇上，当真是叫人叹服呢。”
陈卿微微沉思，回忆那天在茶馆听的那出戏。
“可你又怎会知？那出戏，是假的！”
蒋遗复眼神忽然变得凶狠无比：“什么猛兽？！什么嗜血吃人？！全都是假的！让我来再给你好好讲讲那出戏。”
想当年，尹鸩打入了前朝的皇宫之中，那昏君早就吓得魂飞魄散，更别提什么反抗之举，直接骑着马想要逃跑，却被温泽一剑斩于马下。
可那说书人有一点说的倒是不错。
前朝宫中的所有人，都死了。
下令的人，是尹鸩。
那时的他刚摆脱了叛国贼子的身份，摇身一变成为救国救民的开国皇帝。
可他生性便多疑，对得之不易的江山更是无比看重，前朝的每一个人在他眼中都有日后叛变起义的可能，与其担惊受怕，不如杀之而安心。
所以，他全杀了，一个不留。
“就连冷宫中的妃子，他也是一个不留，那皇宫的确是血流成河，可那是什么猛兽嗜血杀人，分明就是你们万人敬仰、高高在上的皇上啊。”
蒋遗复忽然哄笑，看着尹鸩随即笑道：“我倒明白了，嗜血成瘾，毫无人性、毫无怜悯之心的猛兽，可不就是你吗？！”
陈卿问道：“所以，你的亲人就是被皇上所害？”
蒋遗复眼神忽然变得呆滞，眼泪更是夺眶而出，叫人看来竟带着一丝孩子的可怜楚楚的模样，“我的母亲，是前朝的一位妃子，前朝那暴戾昏君，便是我爹。”
陈卿继续问道：“难道你爹昏庸无能，害的天下民不聊生，不该死吗？”
蒋遗复咬牙切齿道：“他是该死！可你问问你面前的皇上，问问他为何还要伤及无辜？！为什么要害死我娘？！”
“所以，你娘便是被打入冷宫的那一位？”
蒋遗复道：“你知道我娘为什么进冷宫吗？”
只见他伸手冷冷指向皇上尹鸩：“因为替他求情！”
“当时我娘深得那昏君的喜爱，允许她议政，当时尹鸩举兵谋反，我娘便劝那昏君，有人起义谋反，除了镇压，还应当反省自身，这世界上断断不会有人会愿意冒着杀头的大罪起义，若真的有了，便是自己也出了问题。”
说完，众人皆是沉默。
就连皇上尹鸩，都是蹙着眉，紧紧咬着牙。
陈卿倒也明白了，蒋遗复的娘前因为劝昏君自省，这才被打入了冷宫，可尹鸩起义成功，当了皇上之后，却下令将蒋遗复的娘害死了。
难怪蒋遗复会怨恨十几年，竟是这般机缘巧合、造化弄人。
“我娘只是弱女子，什么江山社稷统统与她无关，可为什么？别人的犯的错，也要她来承担！”
蒋遗复几乎就要冲向陈卿，他冲她喊着：“你告诉我为什么！我娘她到底做错了什么？！陈卿，你不是说自己说的都是真理吗？那你告诉我！我不该恨吗！我不该叫他生不如死吗？！”
陈卿心中也是五味杂陈，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按照年纪来算，前朝覆灭的时候，蒋遗复才刚刚五六岁，那时候，对这种是非恩怨、朝代更迭的杀戮本就没有什么概念，所以其实他心里也在怀疑，自己到底该不该恨，该不该报仇雪恨。
所以，才会在见到陈卿的第一面便细心询问陈卿的家，只因陈卿的一句。
在我们家那边，处处皆是真理。
那自己若是去了，是不是就能有个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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