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鸢语书屋 > 严岑许暮洲 > 192 轨迹(一)
 
无论这种事来过几遍,严岑都依然无法习惯。

永无乡并不鼓励工作人员自毁,不罚就不错了,更别提给这些自己作幺蛾子的工作人员开个后门消除一下后续影响。

这次的自毁方法比较简单粗暴,严岑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被人一寸寸打碎,又一寸寸复原,痛得连他都冷汗涔涔。

严岑脑子里叮叮当当地都是永无乡抗议的系统提示音,不厌其烦地在他耳边叨叨着要上传任务信息和递交自毁情况报告。

他被身体和环境的双重压力闹得够呛,眼前短暂地黑了一瞬,因为精神受损的缘故,原本已经习惯了的传送过程也变得艰难起来,严岑一个踉跄,下意识伸手扶住了身边的墙壁才勉强站稳。

这次传送带来的眩晕感也比平时持续的时间更长,严岑皱着眉缓了两三秒钟,眼前的雪花状黑雾才慢慢消退。

永无乡没有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所有任务结束后,永无乡都会自动将工作人员传送回原位。永无乡赏罚分明,许暮洲这次完成了惩罚任务,那么他曾经更改世界线的事就会被一笔勾销。

许暮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他面对着窗外,脊背深深地弓了起来,正愣愣地看着自己膝盖上的手。

他脸上一片空白,半分表情都没有,眼珠木愣愣地,像是丢了魂。

严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但用膝盖想也知道没什么好事。他挣扎着扶了一把墙壁,踉跄几步走上前,半跪在许暮洲面前,双手捧住他的脸。

“暮洲?”严岑担忧地问。

亲眼面对亲近之人的死亡现场并不是个什么简单的事,当初纪筠就是因为亲眼见到纪念死去所以才患上了精神障碍——何况意外这种毫无心理准备的死亡方式带来的冲击无异于要远远大于病逝,如若不是没别的办法,严岑也不想在许暮洲面前搞这一出。

许暮洲听见他的声音,他木然地转动着眼珠,缓慢地将视线移到严岑身上——严岑的手还有些抖,唇色惨白的不像话,大颗大颗的冷汗从他的鬓角滴落下来。

许暮洲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中——他的情绪像是短暂地被剥离了他的灵魂,他整个人变得木然而迟缓,像是许久没上发条的老旧钟表。

他还是保有理智,记忆也很正常,只是平时唾手可得的情绪被整个埋没,变得遥远而不可及,连带着他整个人的精神和身体都异常疲惫,浑身连一丝力气都挤不出来,想动动手指都变得十分艰难。

许暮洲能清楚地看到严岑的状态很不好,可饶是如此,他还是执着的捧着他的脸,眼珠错也不错的盯着他的表情。

严岑身上没什么劲儿,他只能半跪在床边,凑近许暮洲,用手肘撑着对方的膝盖借力。

“暮洲?”许暮洲看着他的嘴唇开开合合,声音轻柔,还带着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还好吗?”

副本中的致命伤会对灵魂产生伤害,许暮洲眼前晃满了严岑在他面前掉下三十层楼的那一幕。

平时优秀的记忆里成了许暮洲的负担——因为那个短暂的画面被无限拉长,每一帧都死死地锁在他的脑子里,清晰无比。

——严岑是为了他受罚的,许暮洲迟缓地想。

在上一个副本是他自作主张违背了主线意愿,本来应该受罚的也是他。是严岑替他拦下了这次惩罚,甚至用自己去填补多余的怨气。

许暮洲的鼻子有些酸,他的胸**了一团浸满水的棉花。他像是一个行将朽木的老人,思维和动作都变得很迟钝,他垂下眼睛,轻轻动了动搁在膝盖上的右手,慢慢的,慢慢地蹭了蹭严岑的手。

“……你疼不疼。”许暮洲哑着嗓子说。

严岑见他开始说话,才松了口气,用拇指摸了摸他的脸颊,冲着他笑了笑:“一点点,我比较耐疼。”

他在说谎,许暮洲很清楚。严岑疼的跪都跪不住,需要在他身上借力,怎么可能像他说的那样轻描淡写。

于是许暮洲艰难地抬起手,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背,他脑子仿佛被锈死了,一时间也想不出该说什么,只能沉默地看着严岑。

然后他就看见严岑唇角的笑意忽然淡了,对方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片刻后才轻轻的叹了口气,凑上来问道:“……怎么哭了?”

许暮洲茫然的看着他,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

随即,许暮洲才感觉到严岑的拇指在自己眼角轻轻一擦,带着薄茧的指尖触感十分明显,许暮洲看着他的表情,后知后觉得发现他擦的是自己的眼泪。

“……你不要有负担。”严岑说:“你去那个任务世界之前就相信且尊重我的选择,现在回来了,也应该一样。”

“而且,你要知道一件事,我是心甘情愿的。”他耐心的用指节擦掉许暮洲眼角的泪:“我知道所有的内情,也明白我跟着你去会发生什么……你的任务身份是我调换的,这一切我都知情,钟璐没有瞒着我任何事。所以这是我考虑过的结果。而且我自认为能承受这种结果——如果这些伤在你身上,我会更疼,比现在疼百倍千倍。”

他很少这样明确又坚定地说这些有些肉麻的话,许暮洲的睫毛抖了抖,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所以现在的结果很好。”严岑说着露出一点清浅的笑意,像是无比满足:“任务结束才两天,我有大把的时间休养……不好吗,嗯?”

严岑的态度太过柔软,他握着许暮洲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让对方能切实地摸到自己。

“我只要不想死,我就永远不会死。”严岑说:“……而只要有你在,我就永远不会想要去死。”

许暮洲的手指下意识蜷缩了一下,掌心紧贴着严岑的脸。

他手掌冰凉,一时间竟然比体温更低的严岑还要像一块冰,以至于他摸着严岑的脸,反而摸到了一种柔软温热的触感。

——严岑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四肢齐全,还能养好。

这个认知像是给许暮洲兜了个底,让他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崩溃到精神错乱,于是那些被保护机制刻意隔离的情绪就一股脑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那些情绪尖啸着钻进他的血液里,顺着奔腾的鲜血在瞬间流到全身,将他整个人重新激活了过来。

后怕,悔恨和对自己无能的愤怒一股脑地重返了上来,就像是一把双刃的尖刀,从里到外把他整个人搅得肝肠寸断,心肝脾胃无一不在疼。

许暮洲控制不住地捂着腹胃弯下腰去,被迫趴在严岑肩头干呕了几声。

他又疼又难受,胸口像是堵了一块沉甸甸的铅块,上上不来下下不去,刮得他鲜血淋漓,恨不得掏心挖肺地图个清静。

严岑心疼得不行,想要扶他一把,许暮洲却已经自己直起腰来了,他整个人还佝偻着,眼白爬满了红血丝,看起来惊心动魄,像是马上要哭出血来。

“本来应该是我的,对不对。”许暮洲手指痉挛地攥着他的衣领,颤抖着问:“法医那身份本来是我的对不对。”

“对。”严岑承认了。

“你——”许暮洲也不想吼他,他恨不得把自己心都掏出来给严岑看,但那些复杂而痛苦的情绪搅得他不得痛不欲生,许暮洲哆嗦着,一字一句在脑子里连不成串,只能凭本能质问着:“既然不会死,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死,你为什么——”

“你还得回去,你明白吗。”严岑也拔高了声音,他攥住许暮洲的手腕,尽力控制着不让他哆嗦得太厉害,认真地说道:“你不能杀人,也不能去死,这些滋味都是刻在骨子里的,粘在你灵魂里的!一旦粘上了,你就回不去了!”

许暮洲拽着他的领子,忍无可忍地问道:“那你就能去死吗!”

严岑不甘示弱地道:“我当然可以!”

许暮洲一愣。

或许是已经在许暮洲面前“死去”了一次,严岑忽然觉得他一直以来捂得死死的那道伤口好像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我骗了你,许暮洲。”严岑深深地吸了口气,轻声说:“我只能生成原世界线里的角色并不是为了能更好的融合时间线。”

许暮洲隐隐猜到了他想说什么,可严岑没有给他制止的机会。

“你早就发现了……系统中除了你这样的‘人’之外,还有一些没有本体的灵魂。”严岑笑了笑,他这个笑容实在太过勉强,以致于许暮洲甚至看出了些“惨烈”的意味。

“我就是。”严岑说:“所以我永远都不可能从永无乡离开。”

在那一瞬间,许暮洲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一件事——严岑其实是跟他有过要求的。

这么长时间以来,严岑只跟他吐露过一次他的“任性”。

——就在确定关系的那一天,严岑曾经跟他说过,我想要时间停驻,也想要时间流淌。

当时他回应了什么?

——真贪心。

许暮洲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把那句话当成当时良好气氛下顺理成章的调情,只是顺口调戏回去而已,却没想到严岑早就已经把心里话告诉他了。

这种肺腑之言严岑说只说了一次,是他当时没明白严岑言下的未竟之意。

——还有在纪筠那个世界的时候,严岑也问过他对亡者的看法。

许暮洲越想越想不下去,那些愧疚和后悔将原本无伤大雅的小事无限放大,一遍一遍地在他脑子里提醒他,他曾经都错过了什么东西。

是他的错——许暮洲偏执地想,是他没更早发现,没更早地给这句话回应,才叫严岑一直觉得他们迟早有永别那一天。

在永无乡浮浮沉沉这么多年,严岑比任何人都知道命运的组成究竟是什么——在那些或自主,或被迫的无数选择中,可以串联出一个人完整的命运线。

可是在命运的浪潮中,绝大多数人都只是自以为自由,他们往往生在囚笼之中,终其一生都在被命运掌控。

或许也就是因为这个,所以起码在严岑这里,无论选择的内容是什么,严岑都愿意最大限度地把选择权交给许暮洲。

但说到底,他其实没有奢望过在得知了真相后许暮洲还愿意留下。不管永无乡看起来多么正常,多么像一个现实社会,都不可能留住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就是现实。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许暮洲脱离这个世界,那都不叫离开,应该叫求生。

——然而求生是人类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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