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暗沉的皮鞋上，原本覆盖着一些灰尘。但此刻，高空之上的风，将它尽数扫净……连同李阵郁裤脚上的皱纹。
当高度下降到一千四百米的时候，换了一副姿态的他，立着身体，又再一次的感受到了毒气的侵袭。
散开的异氰酸甲酯，竟已席卷到了如此之高的位置。
它明明像一只没有一点力气的巨大的爪子，却可以如此轻易的，一把抓住上万的脖子。不用攥紧，只靠着“弥漫”，这个温顺无比的字眼，就令人措手不及的，将人间，变成地狱。
李阵郁立在城镇正中心的上空，整个城镇的惨痛，都在一时间聚成一股，真切的，残忍无比的，不留一点余地的，向他这里漫。
惊慌的人声，哭喊声，以及将死之人痛苦的最后之声。
所有的声音，都涌在他的身旁。明明他在下坠，却又好像被困的动弹不得。
所有的一切，亦将他包裹，像一道密不透风的墙。他仿佛就这样，被一下子，钉死在幽暗的天幕上。
又是两百米过去了，李阵郁的影子，于倏忽之间，在不可知的地面上，投射出一缕佝偻的痕迹。
他合起了眼睛，但——这一次，并不是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当下这出惨剧，的的确确是“人类”或者“非人”，甚至是“英雄”，都没办法阻止的惨剧。
他之所以合眼，不过是因为，关于一些阴暗的事情，他又可以多出一抹痛恨。
说实话，李阵郁不知道自己，今天拼了命的去争，去抢，究竟能挽救多少人的生命。
尽管他用最快的速度，弄清楚了毒气的成分。但刚刚七号给他报过一次时间，距离毒气泄漏，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小时。
MG安全健康局规定的允许暴露极限浓度为0.047mg每立方米，而此刻，距离农药厂最近的贫民区，空气中的毒气浓度，是这个数值的140倍。
七号还给他报过另外一个数字，贫民区的不完全人数统计，为十一万人。
这个数字，翻译成韩语，是同样的三个字。
原来，只用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就可以将一场死亡，概括的如此完全，如此冷酷……如此狰狞。
而这，到底是谁的错！
李阵郁在感觉到疲惫无比的同时，杀心浓烈。
不止是始作俑者，还有很多人，都需要为此付出代价。
比如到此时，仍旧有如无头苍蝇一般，毫无作为的中央邦政府。
这件事情，如果完全交由他们处理，恐怕毒气成分得出的时候，这座城市，已彻底变成了一座死城。
官僚机构的臃肿，和腐朽，永远都是那么的具有讽刺性。这一点，就好像大多数电影中，永远都是最后出场的Police一样。
他们漠视一切，只顾一己私利，任事态自行发展。运气好一点的，就是过来收场。运气坏一点的，也不过是变成过来收尸罢了。
城镇边缘的外围，除了有JK的救助队正在待命以外，还有多方团队聚集。
部分民间救助队，凭着过度的善良，和碍于不够专业的愚昧，试图在没有任何事故信息的情况下，进入城镇展开救援。
相比而言，JK的救助队，和晚一点到场的几个国际性救援组织，则更加清楚无意义盲目救援的致命性。
实际上，七号那边的救援方案，在他跟李阵郁报过贫民区的人数后的片刻，便已给出。
他只是没有跟李阵郁讲，毕竟在整体救援上，还是要靠救援队伍。李阵郁能做的事情，就只剩下了那么一两件而已。
所以，关于救援方案，七号直接将其传输到了救援队那边，并且不用李阵郁的提醒，他便把目前汇总的所有消息，和众多救援组织达成了共享。双方也正在就负责区域和协同救助方案进行商讨。这无疑不是浪费时间，有组织有效率，绝对能让救援行动，更好的展开。
至于刚刚提到的政府方面，他们也不是一丁点应对也没有。
喏，最开始李阵郁注意到的消防队，就是为数不多的应对措施其中之一，剩下的就只有部分医护人员。
或许是出于舆论以及高层各方面的压力，在JK和国际组织的救援队伍进入城镇后，他们才终于是停止了对于造成事故的原因，到底是生化袭击还是毒气泄漏的争论，派出了一个穿戴着防生化服的小队，试图去找线索。
忘了讲，不管是JK还是那几个国际救援组织，在得到七号传输的毒气信息以及救援方案后，都十分默契的一同将政府方忽略。
JK这边明显是出于对陈旧机构的鄙夷，而国际救援组织那边，则应该是出于对政府方落后迟滞的应急机制的失望。
有他们在，救援行动反而会被形式主义，搞的一团乱遭。
由七号以及智囊团敲定的救援方案，内容其实并不复杂。
或者说，是MIC的特性，棘手的让他们没办法作出更加有效的应对。
由异氰酸甲酯产生的剧毒氢氰酸气体，在毒理性上，一直是医学界的重大难题。直白一点讲，这种气体，在和人体的各个系统产生作用后，会生成超过二十七种有害的化学物质。
并且，作为拥有专利，同时还是MIC生产巨头的联合碳化物公司，从来没有过向公众和医疗组织公布任何治疗MIC气体中毒的一系列措施。
更为可恶，更令人觉得无比愤怒的是，公司的调查信息，包括1963 年和1970年在MG卡内基美隆大学进行的调查信息，居然都被他们以“商业秘密”为由，不予公开。
商业秘密！
是的，狗娘养的商业秘密，足以漠视一切活着的东西。
正因为此，在确定救援方案的时候，七号从RB顺天堂医院、MG约翰霍普金斯医院、MG哈佛医学院等顶尖机构的，涉及呼吸内科，病理学多个领域的医师那里，得来的答复是：
MIC急性中毒的情况下，目前为止没有任何有效的治疗手段。
也就是说，那份救援方案，是一份选择性的方案，是一份同样束手无策的方案。
它意味着，贫民区的大部分居民，不管是怀着恐惧和迷茫，待在家里的。还是赤着足，带着双目的阴翳，迷失方向四散奔逃的，都将被永远的留在这座城市里。
很多带有哲理性的名言都说……人终归要学会选择性放弃。
可真到了这一刻，那将又到底是一件多么难的事情，含着多么深挚的悲哀。
JK救助队里有一位队员，在三年后写了一本书。关于那天的事情，他回忆道：
我们在整个城镇里穿行，不断的掠过活着的人，也不断的掠过死去的人，可最终，我们只能勉强救下，那些还有力气去逃跑的人。
我们去为他们指引方向，但那个时候无论多响亮的声音，陷在恐慌里的人都听不到。我们只能去拉，去扯，去拖，顺着逆风，把他们带到毒气稀薄的地方。
是的，我从来没有觉得过，一座城镇，会大的那么令人绝望。没有安全的地方，或者说，他们走不到安全的地方。
孩子？
我听说那天消防员至少往这座城镇里喷了1700吨水，这些水在巷子里，在马路上，行成水洼。
他们就躺在那些水洼里，皮肤很白很白。
我想，印度人的皮肤不都应该是黝黑的么？怎么会那么的白？怎么会白的，那么的纯净，纯洁？
大家都觉得，他们是睡着了，在水里，那么的安静，不哭不闹，如果再加上脸上的笑，应该就是童话书里的小天使。
后来，大家都哭了。
我一路上，遇到超过一百个同僚。
其中有其他救援组织的，他们的过滤设备比我们的简陋太多。尽管事先有过明令的规定，不过大概是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他们中还是有不少人只带了口罩，却没有护目镜。
我看到了很多双瞳孔上，附着阴翳。
但我可以肯定，那一刻，所有人的泪目，都带着一模一样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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