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好几天，雨轩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幻想晧熙如何度过即将到来的可怕日子。他会不会自此沉沦下去，乃至有一天彻底堕落？还是经过一阵脱胎换骨他会变得冷酷无情，乃至到了心狠手辣的地步？在脑海中，雨轩想象过无数个悲壮的场景，浮现出无数个晧熙作恶多端的镜头。甚至有一天深夜，她梦见三十年后的某一天下午，吴晧熙在这间出租屋里强暴了吴雨轩的女儿，而她被绑在一张铁椅子上目睹了整个过程--
“这就是你们梦寐以求的人民币，一群臭贱人！”
晧熙把一大叠人民币仍在雨轩的头顶上。三十年过去了，吴晧熙依然那样的帅气，那样的气度轩宇。那一刻她真巴不得躺在床上呻吟的是半老徐娘的她，而不是自己的女儿。
每次被这样的噩梦惊醒后，雨轩除了失声痛哭之外，别无作为。除了流泪，她还能做些什么呢？没有一个朋友可以倾诉衷肠，两个宿友不是幸灾乐祸就是添油加醋。有一次吴晓菲拍着她的肩膀说：
“你应当再敲诈她一笔钱，白要白不要--不要？装什么清高！听好啦，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刚开始几天雨轩曾怀疑过吴夫人送来的那几张病历。她把病历看了又看，又给医院和那位主任医生打过几次电话，得到的结果都是一致的：吴雨生确实病了。从大伯和大伯婶喋喋不休的气话中，雨轩知道现在全南朝乡的村民都知道吴雨生得了绝症，不久将要死去。
吴雨生，雨轩的妹妹，一个得了绝症的疯子。所有村民都说给一个疯子看医治病纯属浪费金钱，难得董事长夫人心胸开阔，有钱人家就是如此：钱多得没地方花。
在吴夫人走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那种恶毒的念头又开始在雨轩的灵魂深处隐隐发作，时隐时现。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等到有一天终于忍受不住了，她在内心深处对自己说：我不就是在巴望吴雨生遭遇灭顶之灾嘛！
等到下定决心与晧熙分手之后，有一次在疯掉之前她对自己说：我就是在盼望吴雨生早点死掉算啦！一死百了，为什么我的哥哥还不死呢？吴雨生只有死掉了，我和晧熙的爱情才能修成正果，难道不是这样吗？
说完这一句，她便疯掉了，倒在超市的货架旁边，身子上面压着数不清的塑料瓶子。等她在沙发上醒来时，雨轩发现吴晓强正在办公桌旁边看着报纸。
“‘死’代替‘灭顶之灾’，雨轩自言自语说：“我竟比晧熙先行一步堕落了。”
“你在说什么？”吴晓强来到她的身旁，“还好都是些塑料瓶子，如果是罐装的酱油，现在我们就在医院了。”
“没有造成什么损失吗？”
“你怎么不问问自己的身子有没有受伤？”
“这不是该由你来问吗？”雨轩微微一笑。
“你笑起来真的很美。”吴晓强略微思忖了一下，说，“你一旦愁眉苦脸起来，说真的--也很美。”
两人轻轻笑了一声，吴晓强拉了一张椅子坐下去，说道：
“现在你该跟我说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猜想一定不是什么好事，但你必须告诉我，不然你会疯掉的。我粗略算了一下，从你晕倒到现在，从你口中蹦出来的‘死’字至少在一百个以上，还有几个‘生’字和‘晧熙’的名字。恕我直言，难道吴晧熙快要死了？”
雨轩苦笑一声，吸了一口气，说：
“说不定我会比他们先死掉。之前我以为自己变得坚强了，即便忍辱负重也要活下去。现在看来不过是痴人说梦。”
“他们？不会又是一个三角恋故事吧？”
“请你严肃点，好吗？吴雨生是我的哥哥，同父同母的亲哥哥。”
“那请你告诉你现在所遭遇的一切，至少我愿意成为你倾诉的对象。”
雨轩忽然间觉得在吴晓强面前不必有什么遮遮掩掩，现在他是唯一一个可以诉之衷肠的对象。谢天谢地，老天爷终究对吴雨轩是有所眷念的，总能在她万念俱灰、行将就木的关键时刻给她送来一个不可多得的听者。她淡淡地描绘吴雨轩的爱情、亲情和友情，逝去的钢铁厂，永远都回不了头的吴先生和燕子西施，阿甘和晧熙的爷爷……
“我永远也回不了头了。”她平平静静地诉说着，“我想我永远都弄不清楚究竟是一种什么神奇的力量促使我不假思索地抛弃我们来之不易的爱情？雨生和晧熙，亲情和爱情，我没有半点犹豫，在一秒之内我便毫无迟疑地选择了前者：我的亲哥和我的亲情。我是不是可恶极了，至少在晧熙心里我是一个罪大恶极的坏女人，至少也是一个自私到了极点的恶心女人。不止如此，既然选择了我的哥哥我的家庭，我却在暗中指盼我的亲哥早点死掉，早点来个灭顶之灾好把他扔进火炉里烧成灰烬……”
“这些只是梦，梦境而已！”吴晓强呼吸急促地说，“梦幻，知道吗？并不是你的真实想法，而且梦往往都是相反的，知道吗？相反的！”
“相反？”雨轩伸手揩拭脸庞上的泪水，哽咽着说，“不是梦，是我潜意识里的真实意图。潜意识里我真想他死，一死百了。他一死，妹妹就了无牵挂。她便能守护属于她的爱情。可是，你知道吗？我一点都不后悔。对于这个决定，这个抉择，我一点悔意也没有。我签这份协议，是对的。我不止一次对自己说，是对的，绝对错不了。但是我为什么还这么恶毒地盼望自己的哥哥死掉呢？既然我选择了他，为什么还要他死呢？答案只有一个：我是一个坏人，我的心充满了恶。”
吴晓强轻声笑了一下，笑声中既夹带些许鄙夷不屑又满是尖酸无奈。他忽然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往雨轩红润的脸庞擦拭了一下--仅仅一下，便抽噎着把手绢仍在雨轩的胸脯上。雨轩抓起粉红色的手绢，从沙发上坐立起来。手绢上绣着两个大人，中间牵着一对儿女，头顶上的太阳公公嘻嘻哈哈，旁边秀有“幸福的一家人”。
“我们都是好人，即使我们心有恶念，也变动不了我们是好人的事实。”吴晓强望着天花板，呼了口气说，“我也曾希望我的父母死掉，在那次事故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大概有十年吧，我恨死了我的父母。我甚至跪在大地上对着老天爷祈祷，保佑我的父母快点被车撞死。后来我才知道我错了，其实我离不开他们，我爱他们。因为爱，才会想到死，因为爱得太深，才会憎恨所有。”
雨轩静静听着，很是匪夷所思。吴晓强不会伟大到因为父母不肯给员工涨工资就恨死自己的双亲吧？她注视着他，忽然间吴晓强笑了起来。
“怎么？难道你是这样想的吗？就因为我父母对员工不够好，我就恨死他们？”他微笑着瞅着雨轩，说，“你真的很美，看着都舒服。我十岁那年出了场车祸，我的父母扔下唯一的女儿抱着仅存的儿子东跑西奔，终于捡回吴晓强一条烂命。然而我的妹妹却死了，失血过多死的。如果那时候他们中有一个人抱起她，她一定会活下来。她才八岁。他们把女儿给忘了，在他们心眼里永远只有儿子。儿子。”
雨轩抚摸着手绢--这应该是他妹妹的遗物，心中说不出的感慨。天底下竟还有比她更惨的人，他叫吴晓强。他又笑了一声，淡淡地往下说：
“后来他们又剥削掉我成为一名画家的梦想。我父亲把我的一堆画架扔在楼下，然后泼光一瓶汽油，连同我那些得意的画作还有小说统统化为一片灰烬。你想想看，我是不是快疯掉了？是啊，我快疯掉了，连死的决心都有--不，好几次我好想好想跑到厨房拿把菜刀把我父亲剁成肉酱。有一个晚上，我在超市的仓库放了把火。”
“放火！”雨轩叫出声来，惊讶得目瞪口呆。
“你这个样子真是很可爱，美极了。”雨轩红着脸低下头，吴晓强微笑着，说道，“没什么事，还好他们及时发现火情，只是烧掉了一百多箱方便面。大家心知肚明，他们什么都没说。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雨轩，那时我折腾得死去活来，因为梦想，我输了，我的人生彻底完蛋。但是你看看我，现在吴晓强是不是活得好好的？即使放弃了理想，我仍然觉得我活得很有价值。我相信自己能够在新的领域开创另一番天地，至少我有足够的信心能把这家超市做大做强。这就够了，生活不过如此，人生也就这样：懂得舍弃曾经的拥有，人生才能走得更远。等多几年，五年或是十年之后，当大家再次相见时，世界肯定比现在更精彩。回首十年之前的痛哭流涕和神经质，我们会觉得那是一种甜美的回忆，一场幼稚的歇斯底里病。”
“幼稚的歇斯底里，”雨轩笑着说，“可能真是这样吧……”
吴晓强半蹲在她的脚边，想了一会儿，说道：
“既然你选择放弃吴晧熙，那就遵守你的诺言吧：离开他，越快越好。爱情这个东西非常微妙，旧的刚刚逝去，新的便会飘然而至。每次失恋之后都需要新的感情来弥补心灵的创伤，你们很快就会收获到新的爱情甚至是婚姻，只是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强烈罢了。”
“我不会再爱第二个男人，永远不会！”雨轩毅然决然地说，“我一生一世只深爱吴晧熙，没有别人能够代替他！”
“这个我当然相信。”吴晓强笑着说，“你也许不会再爱第二个男人，但不等于你会拒绝第二场甚至是第三四五场爱情和婚姻。”
“你的话很有意思，不过你可能搞不清我--”
“我爱你，”吴晓强强忍住笑意，说，“我发现我真的爱上你了，我从来没有对一个女人如此动过情。但是雨轩，我不会追求你，也不曾想过要得到你。既然我已经选择留在永安超市创造价值，那我就不可能得到你。老一辈终有一日会自动退出历史舞台，未来永远属于年轻人。可是我们都等不及了，等我们的父辈老去的时候，我们肯定已经儿女满堂。对不起，雨轩。我不愿伤害你，只能把对你的爱深埋在心中。你走吧，带着这方手帕离开这里。如果哪一天需要朋友的力量，我随时随地为你效劳。”
雨轩一时半会被弄糊涂了，脑筋使劲转动许久，半晌才挤出两个字：
“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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