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鸢语书屋 > 后汉长夜 > 第三十九章 再出边墙(三)
 
“他们砍断死者的双腿,这样,他们就无法走入来世;他们挖去死者的眼睛,这样,他们的怨灵,就无法复仇;他们剖出死者的心脏,来回报保佑他们大胜的神灵;他们将死者的头颅堆成京观,以炫耀自己的武功。”

“他们将士兵的尸体砌成祭坛,然后在祭坛上面,活活剖出军官的心脏。”

“他们将投降的人分成两队,强迫他们挖坑,然后通过抽签决定生死。”

“他们骗抽到长签的人说,埋了你抽到短签的袍泽,你就能回家了。”

“可当抽到长签的人满怀希望地弄死了自己的袍泽后。”

“他们就掏出铁钩子,捅穿长签者的肋骨,将他们变作奴隶。”

“如果你是个将军,他们会给你找个漂亮的妻子,还会封你为豪民,给你一群牛羊。”

“若你只是个军士,那你最好战死沙场,因为只有这条路,才不会有痛苦。”

左延年的话,就如同咒语一般,在梁祯的脑海中,一遍遍地回荡着,每回荡一次,准能在梁祯心中,掀起更大的波涛。

距离从战场遗址中穿过已经整整一天了,然而梁祯的内心,还远没能平息下来:早知道,就该听杜尔的,有多远,绕多远。

傍晚,如血的残阳刺进梁祯的视网膜,在它的刺激之下,梁祯崩溃了:“我只是个军士,我只是个军士,我只是个军士!!!”

梁祯突如其来的怒吼,吓住了所有的斥候,当下就有人悄悄议论道:“文书莫不是撞邪了吧?”

“很可能,我见过一个。早上还好好的,晚上突然就疯了,大喊大叫。最后一个人冲进了大漠里。”

杜尔立刻翻身下马,扑倒在地,神色虔诚地用自己部落的语言,吟诵着什么。

“扎营!”李雕儿立刻策马上前,一把抢过梁祯手中的缰绳,回头对大眼胡儿等人道,“扶文书下马。快!”

大伙先后翻身下马,先在营地中间插上一根碗口粗的木桩,接着将驮马与骑乘马驱赶到营地外围,恰好围成一个圆圈,将人以及那十来匹地位最高的战马都“包裹”在内,随后又将马儿们的缰绳都捆到这木桩上。这样一来,一个圆阵就结成了,即使突然与夫馀游骑或马匪遭遇,斥候们也可以借此挡上一阵子。

“文书,要不来点压压惊?”豹子递过来一只羊皮囊。

“谢谢。”梁祯接过来,毫不客气地牛饮三口,然后用力一擦嘴唇。

李雕儿用钢盔盛来一碗稀粥,用铜勺拌了拌,随后将满满一勺粥递到梁祯嘴边。

“我能自己来。”梁祯推却道,“不过还是谢谢你。”

于是李雕儿就将铁盔及铜勺一并递给梁祯,自己则再去取来一份:“文书,我有一事不明,不知当不当问。”

“尽管问。”梁祯双臂一张,做出一个坦荡的样子。

“以文书的才学,去郡里混个功曹也并非难事,不知文书为何,要走这最险之途?”

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梁祯说谎的功夫,也是大见增长,只见他的表情,一点点地变得严肃起来:“因为多年前,家父就战死在这,我要替他报仇。”

李雕儿他们看梁祯的神情中,多了几分亲切。正所谓人以群分,斥候们中的许多人,都跟梁祯有着相同的经历,他们的父辈或许就是死于外虏的马刀之下,因而自基因中,就对外虏有着刻骨铭心的仇恨,而与他们有着相似经历的梁祯,自然也就被他们所接纳了。

此时,已经接近南苏河河谷,当日大军就是在这里转向往东行的。而按照计划,梁祯等人也应该向东走,以探明古城四周的情况,以供宗员决断。

“文书,前方十里路,有农田!”半个时辰前出发探路的斥候回来禀告道。

“农田?”梁祯暗自吃惊:这夫馀人竟然还搞起了农耕?

“舆图!”

李雕儿立刻从随身的布袋中取出羊皮舆图,在地上摊开,梁祯三两下就在舆图上找到了他们所在的位置,然而斥候口中所说的农田以及一定存在的农耕区,这舆图上,却全没有标注。

“有田就意味着有聚居点,这聚居点离南苏河谷又是如此之近。可这舆图上,却并未提及。”梁祯边说,边遥遥望着东方地平线上那连绵的山峦,“雕儿,我觉得,我们应该先去探查一翻为妙。”

“想一块了。”李雕儿略微严肃地点点头,“这舆图要是出错,日后可是要吃大亏的。”

刚完成祈祷的杜尔起身道:“但我们不能就这样进去。”

“杜尔此话何意?”

“我们得换身衣服。”杜尔说着用手揪了揪自己的衣襟,“得换一身与这个部落相差无几的。”

“嗯,若想靠得足够近,也不能太过招摇。”梁祯深以为意地点点头。

见梁祯如此说,李雕儿立刻吩咐道:“豹子,你去挑两个精干点的兄弟。”

“诺。”

按照李雕儿的思路,侦察之事,兵在精而不在多。因而他只挑了三个弓马最为娴熟的斥候出来。由自己带领,准备去侦察,但梁祯坚持要李雕儿留下来,自己带人去。李雕儿劝阻了一遍后,便顺水推舟地应了,不过劫道抢衣的事,他还是没让梁祯去做——梁祯毕竟是他们的上司,又是读书人。怎可以做这种事?

李雕儿是早上带着四个人去的,一直到星光璀璨、明月高悬时才回来,不过跟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一大股属于牧群的骚 味。梁祯定睛一看,好家伙,这些人还真把自己当强盗了。

“你这怎么还赶着十来只羊来了?”梁祯迎上前,抬起头对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李雕儿吼道。

“我们也来当一把牧民。”李雕儿调皮地眨眨眼,“来,今晚加道菜。”

见有肉吃,在坐的人无不双眼发光,将火烧得越来越旺之余,也似乎将自己的身份给忘了个一干二净。众人吃饱喝足后,又美美地睡了一觉。

出身于凉州的斥候们,很多在从军之前,就是牧民,因此放牧对他们而言,没有一点困难,而梁祯,则将那顶象征地位的兽皮毡一戴,就足以掩盖住不会放牧的破绽了。

大眼胡儿入戏最快,他在附近寻来几块石头,撞在口袋中,见哪头羊跑开了,就往那抛一块石子,将羊给赶回来。

因交通的落后,汉人对夫馀地是知之甚少,而人对了解得越少的东西,就越容易产生偏见。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偏见就会越来越深。比如,在汉人的想象中,夫馀地西部是大漠茫茫、烈日炎炎,东部是白雪皑皑、寒风凛冽。夫馀人莫不是以人皮为衣,人骨为饰,弯刀从来都是血淋淋的,马鞍旁,永远挂着几颗半白骨化的头颅。

不过,在这种种偏见之中,影响最深远的就是:种地是不可能种地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种地的,牛羊呢,又不想养,就是劫掠这东西,才能维持得了生活这样子。

可如今,出现在梁祯面前的这一幕,却令他大为震惊。只见瓦蓝色的天空下,是无边无际的茵茵麦浪,三五短衣农人,点缀其中,就如在翡翠之中,嵌入了几丝白玉。

一阵清风,自天空的尽头吹来,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掀起阵阵清波,清波之中,还夹杂着农人的歌声:“赠我范屠耆,使我儿女能饱食;赐我仇宁王,使我亡人可扬眉。”

“草原的部落喜欢将情感融入到自己的歌声中。”杜尔趴在梁祯身边,解释道,“只要能听懂他们的歌声,就能知道他们的内心。”

梁祯不懂夫馀人的语言,故而只能向杜尔讨教:“杜尔,他们的歌声是什么意思?”

“他们在赞颂自己的范屠耆和国王。”

“那我们断不能在此时发兵。”豹子的外貌,让人觉得他是个粗人,但他的言行,却又实打实地告诉别人,他远比看上去要聪明,细心。

在地上观察了一会后,梁祯等人站了起来,赶着牛羊,一步步地往那一望无尽的麦田走去。

当他们从田间的阡陌中走过时,一个离他们仅有两三丈远的农人忽然从麦茎中直起身子,视线与心怀戒备的梁祯撞了个满怀。

梁祯下意识地伸手握着刀柄,并在心中默默地计算着自己与老农之间的距离,以及该以何种姿势发动进攻。然而,老农对已经仅在咫尺的危险,却是全然不觉,沟壑纵横的脸上,疲倦尽是一扫而空,面带笑容地向梁祯说了句什么。

“这老头在说啥?”走远后,同样一直紧握着刀柄的豹子咬着杜尔的耳朵问道。

“他祝我们平安吉祥。”杜尔的声音有点大,让所有人听清之余,都吃了一惊。

“呃……”

梁祯止住脚步,尽量用最不起眼的动作幅度来打量四周的地形。

这一带,虽远看是无边无际的平原,但只要走进了,就会发现,其实这平原,也是高低不平的,形如波浪,不过这波峰,也是有的高,有的矮,而想要将整块农耕区尽收眼底,就要找到最高的那“波峰”。

梁祯花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在西北方找到一座突起的山峦,这山峦或许只有数百尺的高,然而在这一马平川之中,它已经是鹤立鸡群的存在了。

然而,令梁祯万万想不到的是,自己的这一决定,竟让自己卷入了一个巨大旋涡之中,自己难以脱身之余,也在不知不觉之中,改变了一大群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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